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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七年:将提出问题的人淘汰出局​

言九林 史料搬运工 2021-01-18

前文:1861年  1862年  1863年  

         1864年  1865年  1866年




本文长,正文约8000字。


1867年的10月22日,即将卸任的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代表美国政府,将一幅美国首任总统华盛顿的画像,赠给了一位叫做徐继畬的中国官员。


赠像仪式上,蒲安臣有一番热情洋溢的演讲。


他先是赞誉徐继畬具有难得的世界眼光,撰写出版了讲述“中国国界之外各国历史地理”的专著《瀛寰志略》,并感谢他在书中将美国首任总统华盛顿“置于其他一切伟人之首,……置于你们自己国家所有的政治家和军事家之首”。为感激这种赞誉,现任美国总统“特地让国务卿请一位卓越的艺术家,制作了这幅画像”,跨山越海赠送给徐继畬。


然后,蒲安臣安慰并鼓励徐:


“当你看着画中的温和的面貌时,请不要回忆由于你努力想使人们更多地了解华盛顿和西方各国而遭到罢黜的18年(原文如此)悲伤岁月。恰恰相反,应当与我们共同为今天的局面而欢欣鼓舞。由于和遭贬斥同样的原因,开明的改府已经把你安置在国家元首身边,帮助管理4亿9千万人民的事务,而且你已经被委任为一个事业机构的首脑。这个决定是多么正确和富有诗意!因为这个事业机构的宗旨正好是提倡曾经让你获咎的观点。……今天,我以美利坚合众国全体人民的名义,带着一切美好的祝愿,赠送这幅画像。殷切地希望,今后你和你的同胞,在看到这件有价值的纪念品的时候,永远能够回忆起美国人民对你们国家的永久的友谊,以及对你的热爱和尊敬。”[1]


所谓“安置在国家元首身边”,指的是清廷于1865年颁布上谕,重新起用徐继畬“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所谓“你已经被委任为一个事业机构的首脑”,则是指徐继畬在恭亲王奕䜣的支持下,于1867年2月正式成为“同文馆总管大臣”。


蒲安臣向徐继畬赠送华盛顿像,是晚清外交史上一桩非常独特的事件,可谓国际社会对中国人“开眼看世界”的一次积极正面的回应。徐继畬进入总理衙门并出任“同文馆总管大臣”,也是晚清改革史上的一桩标志性事件,一如美国传教士丁韪良所观察到的那般,徐的复出是清廷在释放改革信号,是一个“好的迹象”[2]。


徐继畬像,美国国家图书馆藏


一、比魏源更理性

 

今人谈及晚清“开眼看世界”的先驱,通常第一个想到的会是魏源和他的《海国图志》,而非徐继畬和他的《瀛寰志略》。


其实,《海国图志》与《瀛环志略》这两本著作,几乎同时完成于1840年代。前者的成书时间是1842年(五十卷本)、1847-1848年(六十卷本)、1850年代(百卷本);后者的初稿完成于1844年,初刻本问世是在1848年。两书的作者,魏源与徐继畬,也几乎相当于同龄人。魏源的生卒年是1794-1857;徐继畬的生卒年是1795-1873。魏只比徐大了1岁。


然而,这两个同时开眼看世界的同龄人,看到的世界却大不相同


魏源接受了“大地如球”的新学说,不再坚持天圆地方的传统认知;《海国图志》里也载有来自欧洲的新式半球图。但他拒绝按新式地图,将地球划分为欧、亚、美、非、奥五大洲(南北美洲合一,缺南极洲),反援引佛典做了一番考据,称地球只有四个洲——东胜神洲、西牛货洲、南赡部洲与北具庐洲。亚欧非是南赡部洲,美洲是西牛货洲,东胜神洲与北具庐洲在北极之海与南极之海,还未被发现。他还论证说,南赡部洲是“四洲之冠”,中国是南赡部洲中最尊贵的“东方人主”。印度是“南方象主”,蒙古是“北方马主”,西洋是“西方宝主”。他们全都不如“东方人主”尊贵。[3]


这种牵强附会、狗尾续貂式的考据背后,潜藏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优越感”


最能体现魏源这种文化优越感的,是《海国图志》里的“夷狄”一词。魏源说,自己编纂此书的目的,是“师夷长技以制夷”。而夷人之所长,仅在技术层面;至于文化礼教,那是万万不及中国的。基于这种理念,他在书中援引自明代而下至乾隆时代的诸多中文资料,“考证”认定“西洋教”乃是“杂学”,其教义最初抄袭的是佛教,后来又抄袭儒学:


“盖西方之教惟有佛书,欧罗巴人取其意而变幻之,犹未能甚离其本。厥后(利玛窦等传教士)既入中国,习见儒书,则因缘假借以文其说,乃渐至蔓衍支离,不可究诘,自以为超出三教上矣。”[4]


此外,他还援引中文世界的各种道听途说,将来华传教士的活动描述为以邪术惑人。说教民入教前,要吞吃一枚药丸,日后若泄露邪术,就会排泄出一个“女形寸许、眉目如生”[5]的东西。又说传教士会拿小刀挖取教徒的眼睛,用来炼银:


“闻夷市中国铅百斤,可煎纹银八斤,其余九十二斤仍可卖还原价,唯其银必华人睛点之乃可,西洋人之睛,不济事也。”[6]


徐继畬与他的《瀛环志略》里,这类基于盲目的优越感而产生的偏见,要淡薄许多。


尽管徐继畬也说过“坤舆大地以中国为主”[7]这样的话。但他没有像魏源那般,主动撰写长文去论证这一点。据徐与友人张穆的通信,他写下这种句子的目的,是希望规避一些不必要的政治舆论风险——张穆在收到《瀛环志略》的书稿后,写信劝告徐,要他将《皇清一统舆地全图》收进书中,且放在卷首。因为这幅地图以中国为世界中心。张穆告诫徐,不要忘记明代徐光启、李之藻的历史教训,他们当年没有这样做,“遂负谤至今”[8],到了今天仍被清帝国的知识分子鄙夷和批判。徐采纳了张穆的建议,在卷首放了一张“拱极朝宗”、以中国为世界中心的地图。


与《海国图志》相比,《瀛环志略》的另一处极大不同是:它极少使用“夷”“胡”“狄”这类带有文化贬损涵义的词。这是徐继畬不断修订自身认知后产生的结果。该书的早期手稿《考略》里,原本存在着许多“夷”字,如“英吉利”一节2429个字,就有21个“夷”字。后增补修订,更名为《志略》出版,英吉利一节增至7620个字,“夷”字却被全部删除。徐继畬有意识地使用“泰西”“西洋”“西国”这类中性词,取代了当时中文知识界惯用的“夷狄”。那时的清帝国官场,惯用“夷酋”来称呼外国来华官员,徐继畬也有意识地改成了“英官”这类中性词。[9]


附带一提,“夷”字在晚清正式弃用的时间是1858年。该年,中英两国签订《天津条约》,内中第51款规定,此后所有公文言及英国官民时,一律“不得提书夷字”[10]。这是魏源去世的第二年,《瀛环志略》出版后的第十年。


此外,与魏源执着于将“西洋教”论证为抄袭佛教与儒教的“杂学”不同,徐继畬对“西教”的抵触情绪要小很多。在比较过佛教、西教与儒学后,徐继畬讲:儒学自然是好东西;佛教“以慈悲为主”也是好东西;那摩西十诫“虽浅近而尚无怪说”,同样是好东西;西教讲神迹,但“无恶于天下”,主旨是“劝人为善”,与摩西十诫差不多,当然也是好东西。徐受了几十年的儒学教育,对儒学有很深的文化自信。所以他又说,传教士来中国,“特欲行其教于中华,未免不知分量”,想用西洋教取代儒家,未免太过不自量力了。[11]


徐继畬这种“愿意承认别人的东西也很好”的心态,也见于他对美国首任总统华盛顿的盛赞。在《瀛寰志略》第九卷《北亚墨利加米利坚合众国》中,徐继畬说,华盛顿“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12],实在是伟大,像极了中国传说中才有的天下为公;他还说,该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实在是古今未有的制度,很神奇[13]。魏源的百卷本《海国图志》,摘抄转帖了《瀛寰志略》对美国的介绍,却删除了徐称赞华盛顿这一节。这种删除或许并非刻意为之,但它至少说明,魏源对徐的这段论述缺乏共鸣。


《瀛寰志略》中对华盛顿的称赞


以上种种区别发生的主因,是魏源与徐继畬的人生履历大不相同


魏源1844年之前,长期给人做幕僚帮办;1844年中举之后,也只做过知县、知州。他欠缺与“洋务”的直接接触,编纂《海国图志》,也主要是在做一种资料汇编类的工作。徐继畬则不然。1843年时,徐已是福建布政使,以朝廷专员的身份负责办理厦门、福州两个开放口岸的对外通商事宜。直接负责办理涉外事务,自然需要了解外部世界究竟是何种模样,《瀛环志略》一书,正是基于这种需要而搜集资料撰写出来的。与魏源埋头于大量似是而非的中文材料不同,徐继畬与雅裨理(David Abeel,美国人)、李太郭(George Tradescant Lay,英国人)、阿礼国(Sir Rutherford Alcock,曾任英国驻福州领事)等来华外国人士有密切交往,不断向他们求教、索取外部世界的资料与信息,并做交叉求证。当然,这并不是说魏源与外国人士毫无接触。只不过,与徐继畬相比,他与外部世界的直接接触,实在是太过有限。[14]


对徐继畬孜孜于获取外部世界信息的那种饥渴状态,雅裨理的日记中留下了这样一段描述:


“他既不拘束,又很友好,表现得恰如其分。很明显,他已经获得了相当多的知识。他了解世界各国状况的愿望,远比倾听天国的真理热切得多。他画的地图还不够准确,他不仅查对经纬度以便标出确切的地理位置,更把目标放在搜集关于各国的一般性知识上——版图的大小、政治上的重要性和商务关系,特别是同中国的商务关系。他对英国、美国和法国的考察比对其他国家更为认真仔细。”[15]


直接的交流,毫无疑问会胜过间接的听闻。一个负责具体涉外事务的实干派官员,基于现实工作需要而展开的资料搜集与整理,比文化人在书斋里做的资料汇编,显出更客观、更理性,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正是这种客观与理性,给徐继畬与他的《瀛寰志略》,带来了一种迥异于魏源与《海国图志》的命运。


二、比魏源更倒霉

 

《瀛寰志略》甫一出版流传,即遭到了时人的非议。


有人从他的书中摘出“(日耳曼)殆西土王气之所钟欤”一句,将“西土”二字略去,攻击他妄称王气已不在中国。有人摘出他称赞华盛顿的言辞,说他“故意不当叙述文,而混为议论,含有赞成之意”,是想要挑战爱新觉罗的皇权。[16]


御史史策先说,这本书对于外部世界的风土人情说得很详细,但“立言多有不得体处”,比如说英吉利是“强大之国”,说四海之内没有该国舰船无法抵达之处,实在是“张外夷之气焰,损中国之威灵”。所以自己“初见此书即拟上章劾之”,生气到想写奏章弹劾作者徐继畬,只是听闻已有同僚上奏举报、且徐的书被勒令毁版才作罢[17]。


曾国藩也在给左宗棠的信中批评这本书,说它“颇张大英夷”,长英国人的志气,灭了中国人的威风。那时节(1858年)的曾国藩,对大英帝国仍抱持着一种盲目的轻视,觉得“英夷土固不广,其来中国者人数无几”,领土不如大清广阔,人口也远比大清要少,不过是“欲恃虚声以慑我上国”[18]。徐继畬的《瀛寰志略》,正好充当了替“英夷”虚张声势的功效。


这些非议与弹劾,严重影响到了徐的仕途。


1850年,福州因英国人向僧人租赁房屋引起士绅反对,发生了被后世称为“神光寺事件”的外交纠纷。徐继畬时任福建巡抚,已因《瀛寰志略》而声名狼藉。此案一出,遂被一众官员联名弹劾。在给兄长的信中,徐如此描述当日的遭遇:


“初参弟为抚驭无方,继又参弟为袒护属员、包庇汉奸……吠影吠声,轰然交作。”[19]


这些弹劾引发了道光皇帝的震怒,徐被降职以示惩戒。咸丰皇帝上台后,又追查历史问题,将徐彻底罢职。


1852年底,徐继畬回到老家山西,一度以乡绅身份帮办地方团练。1856年,徐重操旧业,在平遥书院做起了塾师,靠着每年约六百余两银子的束脩收入维持全家八口人的生计——用徐自己的话说,是为官多年却“回首生平,一钱不值”[20],几乎没能攒下什么资产。耗费心血写就的《瀛寰志略》,也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无法得到再版的机会。1858年,徐在给友人的书信中无奈写道:


“弟在闽藩任内,偶著《瀛寰志略》一书,甫经付梓,即腾诽议。”[21]


相比之下,魏源与《海国图志》的命运,就要平坦许多。


虽也不免有人拿着“夷夏之防”一类的大帽子来批判,但魏源与《海国图志》,整体上仍能获得清帝国主流知识群体的认同。这种认同,主要缘于《海国图志》在文化制度层面对“夷狄”的蔑视。


李慈铭读过《瀛寰志略》与《海国图志》后,对前者的评价是:作者太过“轻信夷书”,动不动就用“雄武贤明”这样的词汇,来形容华盛顿这些“泰西诸夷酋”;且作者身为封疆大吏,却写出这种书来,若被外国人看到,实在是有伤国体。对徐继畬的被罢职,李慈铭也是拍手叫好,以“宜哉”两字做结:


“阅徐松龛太仆继畬《瀛环志略》……其用心可谓勤,文笔亦简净。但轻信夷书,动辄铺张扬厉。泰西诸夷酋,皆加以雄武贤明之目。佛英两国,后先令辟,辉耀简编,几如圣贤之君六七作。又如曰共主、曰周京、曰宸居、曰王气、曰太平、曰京师。且动以三代毫岐洛邑为比。于华盛顿,赞其以三尺剑取国而不私所有,直为寰宇第一流人。于英吉利,尤称其雄富强大,谓其版宇直接前后藏。似一意为泰西声势者,轻重失伦,尤伤国体。况以封疆重臣著书宣示,为域外观,何不检至是耶?其褫职也以疆事,而或言此书实先入罪案,谓其夸张外夷。宜哉!”[22]


对于《海国图志》,李慈铭的评价却是“奇书”。不但赞誉魏源能主动撰文“以抉天主教之妄”,还惋惜慨叹《海国图志》出版后,朝廷的政策没有相应跟进[23]。


李慈铭的这种褒贬,在咸丰时代的知识界,是颇具代表性的。同治光绪时代“开眼看世界”的先驱人物王韬,在回顾咸丰时代时,有过这样一段总结:“时在咸丰初元,国家方讳言洋务,若于官场言及之,必以为其人非丧心病狂必不至是”[24]——咸丰皇帝不喜欢洋务,满脑子都是“以夏制夷”,所以那个时代的知识界和官场,鲜少有人愿意公开谈论洋务;谁说洋务,谁就会被视为脑子有病,仕途命运自然也不会好。


处在这样一种时代风气之中,徐继畬对自己的丢官归隐,反生出了一种异样的自我安慰:


“方今时事艰难,中外皆无从措手,幸以微罪归田,未必非塞翁之福。”[25]


隐居乡里的徐继畬,常年“闭门谢客,恒三四月不出馆门,故人偶有枉顾者,亦不报谒。数年中,共事之文武员弁或以寒暄信来,一概不答,邸报亦不借看”[26]——窝在教馆里不出门,朋友来访不回拜,旧同事来信不回复,朝廷的邸报也懒得借阅。这种主动与世隔绝,既是为了避祸,也是出于心寒。然而,心虽已寒,徐继畬的血却仍热。在给昔日好友、曾任福建按察使的保慎斋的一封书信中,徐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弟以获咎之故,转得置身事外,偃息林泉。局外之人多以塞翁失马相庆,每闻此言,寸心如割。伏念气力衰残,不任金革……惟此热血未寒,寸心不死,心中有欲吐之数言,关系安危大计。……欲效一喙之忠,竟无上达之路……(写至此,不觉失声大恸。)五夜思之,往往椎心泣血。邸报从不敢借看,一看即展转终夜,目不交睫。……故惟以批改课文,学吟诗句为消遣之具。……而不知其心头眼底,有‘死不瞑目’四字念念不能忘也。因阁下尽瘁岩疆,得尽臣子之分,又系知我之人,触动满怀心事,故不禁挥泪一吐。……闽中故人如有问弟者,祈亦以此信示之,俾知垂死孤臣,所恨不在饥寒也。”[27]


可见,以“塞翁失马”做自我安慰,不过是一种给旁人看、迎合旁人的姿态。不愿借阅邸报,也是不想勾起内心对时局的焦虑。隐居中的徐继畬,失去了谏言渠道,空有一堆超越时代的见识,心境中全是“死不瞑目”四字。



三、将提出问题的人踢出局

 

好在,时代很快就变了。


1861年,誓死不肯接见不跪拜之洋人的咸丰皇帝死在了承德避暑山庄,与之一同死亡的,还有他那“以夏制夷”的政治理想。恭亲王奕䜣与总理衙门启动了以“师夷长技”为核心内容的自强改革。徐继畬也重新进入到了朝廷的视野。1865年,徐奉旨抱病入京,成了一名总理衙门大臣。


此刻的徐,已是年逾七十的老翁。朝廷看中他的,已非具体的办事能力,而是希望通过起用他,来向外界传递一种改革信号,充当朝廷改革的风向标,并为核心决策层提供知识和智力支持——曾几何时,因为《瀛寰志略》,徐成了清帝国知识界的臭狗屎;如今,总理衙门不但重新起用他,还决定重印他的《瀛寰志略》,将之确定为京师同文馆的教科书之一。


为了让徐继畬的见识在自强改革中发挥更大的作用,1867年2月,在奕䜣的支持下,朝廷又批准由徐出任“总管同文馆事务大臣”。与这项任命配套的,是奕䜣刚刚发起了一项改革,要在同文馆内增设天文、算学二馆,招收满汉科举正途出身者入馆学习。显然,奕䜣希望由徐继畬来具体主持此事——徐正是一位科举正途出身、做到了封疆大吏,又热衷关注洋务之人。


总理衙门的推荐,让《瀛寰志略》的影响力略有扩张。


在1858年责备《瀛寰志略》长英国人志气灭中国人威风的曾国藩,在1867年重新读起了这本书。据曾日记,该年旧历十月,他于初六“阅《瀛寰志略》十六叶”,初七“阅《瀛寰志略》三十六叶”,初八“阅《瀛寰志略》廿叶”,初九“阅《瀛寰志略》十四叶”,初十“阅《瀛寰志略》十九叶”,十一日“阅《瀛寰志略》十六叶”,十二日“阅《瀛寰志略》十三叶”,十三日“阅《瀛寰志略》十七叶”[28]……曾国藩的这场阅读,持续了数月之久,是真当成知识在吸收,而非走马观花随便一翻。


但徐继畬在京师同文馆的改革,却几乎没有进展。


他试图贯彻恭亲王的期望,将同文馆从一所单纯学习英法俄三国语言的翻译人才培训学校,转型为一所可以传授国际法、世界地理和西方天文历史知识的综合性高等教育机构[29]。可惜的是,这种期望在招生阶段就碰了壁,引来以大学士倭仁为首的朝野舆论的集体攻击。结果是:恭亲王在朝堂上赢下了与倭仁的论战,清帝国知识界的主流舆论,却与倭仁站在了一起。京师同文馆始终无法招到合格的学生[30]。


唯一的“幸运”,或许是徐继畬这一次并没有被深度卷入舆论的漩涡。年过七十老而多病的他,可以是改革的风向标,却已非改革的启动者,所以在许多人的心目中失去了批判的价值。对《瀛寰志略》极为不满的李慈铭,在日记里痛斥总理衙门“以中华之儒臣而为丑夷之学子”,提到老迈的徐继畲时,却是:


“至于继畲,盖不足责尔。”[31]


从昔日的《瀛寰志略》“甫经付梓,即腾诽议”,到如今主持京师同文馆却“不足责尔”,中间隔着二十余年的时光。这漫长的时光,已将“热血未寒,寸心不死”的徐继畬,蹉跎成了批评者眼中不值得批判的无用之人。无用武之地的徐,只能“日唏嘘,不自得”[32]。1869年,眼见同文馆仍难有起色,他终于决定放弃,以年老多病为由辞职返乡。四年后,徐悄然去世,享年七十八岁。


可堪欣慰的是,他留下的那本《瀛寰志略》,虽然国内反响以负面居多,引起的国际关注却一直相当正面。日本在1859年和1861年两次翻刻了该书;如本文开篇所述,该书还直接促成了美国总统安德鲁在1867年决定赠给徐一幅华盛顿画像。


反观魏源的《海国图志》,引发的国际观感却是另一重景象。


1895年,以慕维廉为首的20名来华传教士,联名写了一封抗议信给总理衙门,请其转交给光绪皇帝。信中称,现在民间的教、民冲突如此之多,与“新刻之《经世文续编》及《海国图志》等书”有很密切的关系,书中有许多污蔑、诋毁之语,比如说传教士用人的眼睛炼银之类,读书人信以为真,再编成“俚词”在底层民众当中流行,许多人“误怀义忿”,生出种种缺乏事实依据的愤怒。他们希望光绪皇帝下旨办三件事,来消弭民间的这种冲突,第一件事便是将《海国图志》等书中的不实文章“铲除禁止”。总理衙门拒绝响应这种要求,他们的回复是:《海国图志》不难查禁,但消灭谣言的最佳办法是“自修”,若自己“无可议”,又何须担心外界的诽谤。[33]


点出这种区别,并不是要苛责《海国图志》。魏源与他的著作自有其不朽的历史价值。


只不过,同为“开眼看世界”,《海国图志》确实有许多不如《瀛寰志略》的地方,后者对文明的体察与叙述,更为客观也更为理性,不但在努力地“开眼看世界”,也在努力地“正眼看世界”。遗憾的是,时代愿意“开眼”,却未必愿意“正眼”。徐继畬带给清帝国知识界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比如,被视为海外蛮夷的撮尔小国,已是地球上大部分陆地与海洋的主人;号称中央帝国的大清却只统治着亚洲大陆的一小半,这亚洲又只是世界四大洲(当时的划分)之一而已。新知识、新世界,带来了新问题


“在这个星球之上,中国的真实地位究竟在哪里?中国如何适应他在西方地图上发现的那些国家构成的国际新秩序?为什么中国这样拥有古代真理的大国,在有效的体制和军事力量上,却落在西方小国的后面?”[34]


每一个问题,都深深地触及到了清帝国知识界根深蒂固的自信心,引发他们心理上的抵制与排斥。不愿回答和解决问题时,最好的办法便是解决掉提出问题的人。时代不喜欢徐继畬打开的那个世界,所以时代主动将徐和他的《瀛寰志略》,从清帝国的世界里淘汰出局。




注释

[1]《蒲安臣在赠送华盛顿像仪式上的致辞》,原载纽约时报1868年3月29日第10版。见(美)德雷克(Drake,F.W.)著、任复兴译:》徐继畬及瀛寰志略》,文津出版社1990年版,第166-167页。

[2](美)丁韪良著,沈鸿、恽文杰、郝田虎译:《花甲记忆》,学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334页。

[3]魏源:《海国图志四(卷62-100)》,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1848-1853页。另:本文多处参考了章鸣九:《<瀛环志略>与<海国图志>比较研究》,《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01期。

[4]魏源:《海国图志二(卷13-36)》,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877页。

[5]魏源:《海国图志二(卷13-36)》,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882页。

[6]魏源:《海国图志二(卷13-36)》,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882页。

[7]徐继畬:《瀛寰志略》,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06页。

[8]张穆:《复徐松龛中丞书》,《㐆齋文集》卷三。

[9]邹振环,《<瀛环志略>译名试评》,收录于《疏通知译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第361页。。

[10]《中英天津条约》,《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三),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023页。

[11]徐继畬:《瀛寰志略》,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93页。

[12]徐继畬:《瀛寰志略》,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277页。

[13]徐继畬:《瀛寰志略》,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291页。

[14]李栋:《徐继畬撰写<瀛环志略>的资料来源》。收录于氏著《鸦片战争前后英美法知识在中国的输入与影响》,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15] Chinese Repository.1844年5月,第236页。转引自顾长声《从马礼逊到司徒雷登:来华新教传教士评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66-67页。

[16]徐士瑚:《徐继畬及其<瀛环志略>》,收录于《山西文史资料》第54辑。

[17]史策先:《梦余偶抄》(同治四年刻本)卷1,第24页。收录于《近代史资料 总43号》,中国社科院近史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编,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19-220页。

[18]《致左宗棠》,咸丰八年五月三十日。《曾国藩全集(二十二)》,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598页。

[19]徐继畬:《庚戌九月致服先堂兄》,1850年10月。引自曾燕、涂楠编著:《徐继畬“大变局”认识与涉外实务研究》,四川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80页。

[20]《致刘玉坡制军年伯书》。《徐继畬集》(一),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5年版,第671页。

[21]方闻编:《清徐松龛先生继畬年谱》,(台北)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2年版,第111页。

[22]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480-481页。

[23]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482页。

[24]王韬:《弢园文录外编》,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2页。

[25]《谢政归里祭主文》。《徐继畬集》(一),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5年版,第699页。

[26]《致刘玉坡制军年伯书》。《徐继畬集》(一),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5年版,第672页。

[27]《复保慎斋廉访书》。《徐继畬集》(一),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5年版,第663-665页。

[28]曾国藩同治六年十月日记。《曾国藩全集(十八)》,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450-451页。

[29]冀满红、吕霞:《革新与图治:略论总理衙门时期的徐继畲(1865-1869)》,《甘肃社会科学》2009年第5期。

[30]此番风波的具体情形,可参见本书前文《1862年:同文馆步履艰难》的第二小节“真诚勇敢的顽固者”。

[31]徐一士编著:《一士类稿 一士谈荟》,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年版,第382-384页。

[32]方闻编:《清徐松龛先生继畬年谱》,(台北)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2年版,第378页。

[33]《总署奏代递英美两国教士条陈中国教务折 附李提摩太等奏折》,收录于《清季外交史料 5》,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第2351-2355页

[34](美)德雷克(Drake,F.W.)著,任复兴译:《徐继畲及瀛寰志略》,文津出版社1990年版,第1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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